《包法利夫人》罗国林译本序

《包法利夫人》罗国林译本序

更新于 2025-08-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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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今中外,多少真正伟⼤的⽂学艺术作品,⼀经问世,即遭到⽆情的⾮难、攻击、批判,甚⾄查禁、焚毁,后来仅仅凭仗历史的公正,才最终获得其应有的地位,成为⼈类共享的⽂化艺术宝库中的瑰宝,彪炳千古。居斯塔夫·福楼拜的传世之作《包法利夫⼈》的遭遇,就是典型的⼀例。

福楼拜动⼿写《包法利夫⼈》,是1851年9⽉19⽇在卢昂近郊的克罗⽡塞别墅。经过将近五年呕⼼沥⾎的创作,直到1856年5⽉才完稿。但誊写⼈誊得⼀塌糊涂,他⼜不得不仔细校正,⾄5⽉31⽇,才寄给《巴黎杂志》他的朋友杜康。《巴黎杂志》是⼀家半⽉刊,将⼿稿搁置了三个⽉,才决定从10⽉1⽇⾄12⽉15⽇,分六期连载《包法利夫⼈》。但该刊审读委员会致函福楼拜,认为他的⼩说需要删节,请他把删节的全权交给编辑部。福楼拜未予理睬,仅在来函背⾯写了“荒谬透顶”四个字。从10⽉1⽇⾄11⽉15⽇发表的⼏部分,倒是未作删节。及⾄12⽉1⽇那⼀期准备付印之时,编辑部⼀位负责⼈对出租⻢⻋⾥发⽣的场⾯(即莱昂与爱玛从卢昂⼤教堂⾥出来后,乘出租⻢⻋疯跑全城那⼀段),忽然感到担⼼,说:“这⼀段不合适,我们还是把它去掉吧。”福楼拜对此⼗分⽓愤,但为了不使编辑部为难,便说:“你们要删节,悉听尊便,但你们必须说明你们作了删节。”于是,编辑部加了⼀条脚注:“审读委员会认为有必要删去此处的⼀段,因为它不符合本刊的编辑⽅针。特此说明。”事情并未到此⽌步,接着12⽉15⽇那⼀期,编辑部⼜决定删去⼏处。福楼拜确实恼怒了,经交涉,在⼩说正⽂底下刊出他的抗议:“《巴黎杂志》出于我不赞同的某些考虑,在12⽉1⽇那⼀期⾥已删去了⼀段。在编辑这⼀期时,他们⼜顾虑重重,认为必须删去好⼏处。因此,我声明对后⾯发表的部分不负责任,读者看到的仅是⽚断,不是整体。”

包法利夫⼈》⼀发表,⽴刻在⽂学界和读者中引起了轰动。当时负责严密检查所有出版物的帝国检察署,看到这部轰动性⼩说,《巴黎杂志》在发表时竟“顾虑重重”,多次删节,该刊审读委员会还特地声明,所删去的部分“不符合本刊的编辑⽅针”。这还了得!检察署⾼度警觉起来,对陆续发表的每⼀部分仔细研究,很快决定对这本书的作者福楼拜以及《巴黎杂志》发⾏经理洛朗⽐沙和印刷商⽐耶提出公诉。福楼拜等很快收到传票,审判于1857年1⽉31⽇开始。负责宣读公诉状的是代理检察⻓埃内斯特·⽪纳尔。此⼈是帝国政府豢养的⼀条鹰⽝,后来出任内政⼤⾂。他在公诉状⾥,指控《包法利夫⼈》“败坏公众道德,诽谤宗教”。其重点打击对象是作者福楼拜。公诉状最后要求法庭从轻处理杂志发⾏经理和印刷商,“⾄于主犯福楼拜,你们必须严惩”。

出庭为福楼拜辩护的是儒勒·塞纳尔律师。他在辩护词中肯定《包法利夫⼈》是“⼀本好书”“⼀本诚实的书”“这本书的思想,从头⾄尾是⼀种⾮常合乎道德、合乎宗教的思想”“它是通过揭露令⼈发指的道德败坏来弘扬道德”。塞纳尔是巴黎律师公会成员,曾任国⺠议会议⻓,可谓声誉卓著,⽽⼜雄辩机警。他的辩护词很有特⾊。当时,他如果不从肯定《包法利夫⼈》⾮常合乎道德和宗教这个前提⼊⼿,⽽从维护⾔论⾃由和维护艺术之于道德的独⽴性⼊⼿来进⾏辩护,那将是⾮常笨拙的。他不仅论证了《包法利夫⼈》是⼀本好书,⽽且肯定了它的艺术成就,强调它是作者⻓期深⼊、细致观察⽣活的结晶,赞扬了作者独特的艺术⻛格,甚⾄⼤胆肯定现实主义的描写⽅法。作为⼀个律师,在当时做到这⼀点是难能可贵的。

就在开庭前⼣,当时影响很⼤的诗⼈拉⻢丁,约⻅年轻的作者(福楼拜那时年仅三⼗五岁),对他表⽰⽀持。福楼拜问他:“先⽣,我因为写了这部作品,正受到轻罪法庭追究,指控我违背了道德和宗教,这⼀点你想得通吗?”拉⻢丁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亲爱的孩⼦,在法国没有⼀个法庭能给你定罪。有⼈如此误解你的作品,并下令对它提出起诉,这⾮常令⼈遗憾。不过,为了我们国家和我们时代的荣誉,任何法庭都不能给你定罪。”事实证明,拉⻢丁的断⾔是真知灼⻅。⾯对《包法利夫⼈》这部杰作,⾯对德⾼望重的塞纳尔律师逻辑严密、雄辩有⼒的辩护,⾯对许多著名作家的声援和抗争,巴黎第六轻罪法庭在“判决书”⾥虽然指出,“在本庭受到起诉的这部作品应该受到谴责”,但不得不承认,公诉状所指控的段落,“⽆论从它们所阐述的思想还是它们所描写的情景,仍属于作者试图塑造的⼈物性格的范畴”,因⽽宣告作者福楼拜以及《巴黎杂志》发⾏经理和印刷商“⽆罪”,“不予追究”。

这是⼀个了不起的胜利。它不仅是福楼拜的胜利,也是整个⽂学界的胜利。福楼拜本⼈充分意识到这个胜利的重⼤意义,他说:“我这场官司是整个当代⽂学的官司。⼈们攻击的不是我的⼩说,⽽是所有⼩说连同创作⼩说的权利。”[1]统治者的倒⾏逆施往往产⽣与其愿望相反的结果。这场官司不仅为《包法利夫⼈》做了⼴告,使它在两个⽉内销售量达⼀万五千册,此后⼜⼀版再版,⽽且进⼀步确⽴了这部作品的历史地位。

《包法利夫⼈》描写的是⼀位⼩资产阶级⼥性因不满夫妻⽣活的平淡⽆奇⽽通奸,最后⾝败名裂,服毒⾃杀的故事。这样⼀个桃⾊事件,⽆论在实际⽣活中,还是在向来的爱情⼩说⾥,都是司空⻅惯的。何以经福楼拜写出来,便惊动了帝国政府检察署,⽴即对作者提出公诉,给他加上“败坏道德,诽谤宗教”的罪名,要求法庭“必须严惩”呢?这个问题的答案,只要分析⼀下这部作品的思想内涵便明了。

福楼拜写包法利夫⼈,着眼点不在写她的爱情故事,⽽在写她从纯真到堕落,从堕落到毁灭的前因后果及当时的社会状况。

爱玛出⽣于外省⼀个殷实农家。和许多乡下⼥孩⼦⼀样,她聪明伶俐,天真纯朴。可是,在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,⽆论巴黎还是外省的中上层资产阶级,都把⼥孩⼦送进修道院接受⼀段教育,培养贵族式的思想感情和⾔⾏举⽌,为⽇后进⼊上流社会打下基础。爱玛的⽗亲鲁俄⽼爹爱⼥⼼切,也赶时髦,把她送进卢昂的修道院。爱玛⽣性敏感,感情热烈,想象⼒丰富,在修道院⾥,“修⼥们在训诫时,反复拿未婚夫、丈夫、天国的情⼈和永恒的婚姻这些概念进⾏⽐较,在她的灵魂深处,唤起意想不到的柔情”,⽽宗教⾳乐课上所唱的抒情歌曲,全都“格调低下,⾳调轻浮,使爱玛窥⻅了诱⼈⽽⼜变化莫测的感情世界”。在这种情况下,修道院禁欲主义的说教,只能起反作⽤,越发刺激她受压抑的情感和对爱情的遐想。不仅如此,1830年前后⻛靡⼈⼼的消极浪漫主义,配合天主教卷⼟重来的活动,也渗透进了修道院。正是在修道院⾥,爱玛接受了浪漫主义传奇⼩说的熏陶,成天满脑⼦情男、情⼥、眼泪与吻、⽉下⼩⾈、林中夜莺、凭窗盼望⽩翎骑⼠前来幽会的⼥城堡主。这些东西与她出⽣的环境和她⽇后的家庭⽣活格格不⼊。正是社会提倡的修道院教育,腐蚀了爱玛稚弱的⼼灵,在她灵魂深处播下了淫靡的种⼦,做成了堕落的温床。试想⼀想,如果没有这种教育,⽇后的爱玛及其⽣活道路,必然会是另外⼀种样⼦。由修道院陶铸出来的爱玛·鲁俄⼩姐,怀着对爱情的憧憬结了婚,成了包法利夫⼈。包法利是乡镇医⽣,按理说在乡间算得上⼀个体⾯⼈物,可是他平庸⽆能,感情迟钝,与爱玛幻想中的骑⼠相差⼗万⼋千⾥。爱玛所期待的爱情没有到来。⽽沃⽐萨尔的舞会却向她展⽰了灯红酒绿、纸醉⾦迷的上流社会⽣活。在这⾥,她体验到了奢侈豪华的⽣活的滋味,看到了养尊处优、浪荡调情的贵夫⼈,看到了曾经在王宫⾥很吃⾹、在王后娘娘床上睡过觉的⽼公爵,还同那位⻛度翩翩、颇有骑⼠派头的⼦爵跳过舞。这次舞会,是涉⾜社交⽣活的爱玛所上的第⼀课,使她在修道院时期所产⽣的天花乱坠的幻想,变成了看得⻅、摸得着的⽣活⽅式,在她的⼼灵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。后来她的⼀切渴求和梦想的背后,都浮现出这次舞会的难忘情景。包法利夫⼈本来并不是个坏⼥⼈,尽管受了这些教育和影响,在迁居永维镇之后,她还是⼀度发狠躲避莱昂的追求,⼒图当⼀个贤妻良⺟,甚⾄试图帮助丈夫在事业上创造惊⼈的成就,名扬天下。但是丈夫太⽆能,太不争⽓,险些断送⼀条⼈命,这使她受到不堪承受的打击,觉得包法利这个姓⽒给她带来的只有屈辱,因此本已岌岌可危的贞操才彻底崩溃了。她也曾⼀度试图到宗教中去寻求抵御情欲诱惑的⼒量,可是⾃称“医治⼈类灵魂的医⽣”的本堂神甫,对她⼼灵苦闷的倾吐却⽆动于衷,根本不理解,使她的希望归于彻底幻灭。社会给她造成了堕落的温床,⽽在她本能地⼀再反抗、挣扎时,在社会上却找不到任何救助。⽽罗多尔夫、莱昂这类道德败坏、专⻔玩弄⼥性的男⼈,却⼀再勾引她。这样,她便不可避免地成了他们的虏获物,最终堕落为不可救药的淫妇。

包法利夫⼈的致命错误在于,她不懂得豪华淫逸的⽣活和浪漫传奇的爱情,需要物质财富作为基础。她的家庭环境,⽆论她⽗亲还是她丈夫的家境,都不具备这种物质条件,⽽她却偏偏要去追求那种不可能属于她的⽣活。在她寻求爱情和幸福,却沦为别⼈的玩物的过程中,她不知不觉地将丈夫的薄产挥霍殆尽。这便给⾼利贷者提供了可乘之机。唯利是图、精明狡猾的奸商勒乐,看准了包法利夫⼈的弱点和处境,拿物欲作为诱饵,让她签署⼀张⼜⼀张借据,使她积债如⼭,⽽⼀旦发现她⾝上再也没有油⽔可榨时,便串通法院,扣押包法利家的财产去抵债,并且张贴布告宣布拍卖。包法利夫⼈被逼到了家庭破产、⾝败名裂的绝境。她求助于情⼈,情⼈们推诿搪塞;她求助于税吏,税吏⽆动于衷;她求助于公证⼈,公证⼈花⾔巧语,企图乘其危难占有她。这时的⼈世,对包法利夫⼈是那样冷酷⽆情!在她⾯前只剩下⼀条路,就是结束她尚且年轻的⽣命。作者本⼈就说过:“就在此刻,我可怜的包法利夫⼈,正在法国的⼗⼆个村庄⾥受罪、哭泣!”[2]被逼致死的包法利夫⼈遭到社会唾弃,⽽引诱她堕落的情⼈罗多尔夫和莱昂却逍遥⾃在,甚⾄步步⾼升。作品结尾的这⼀笔,更饱含了⾟辣的讽刺和⾎泪的控诉。福楼拜说:“任何写照都是讽刺,历史是控诉。”[3]这种讽刺和控诉,构成了《包法利夫⼈》强烈的批判效果。

《包法利夫⼈》强烈的批判效果,不仅仅体现在对爱玛的命运的描写上。这部⼩说有个副标题,叫作“外省⻛俗”。除了爱玛的⽣活经历之外,它还给⼈们提供了什么样的外省⻛俗画呢?给⼈以鲜明印象的,⾸先是⼀幅形形⾊⾊的群丑图。这⾥有满嘴“进步”“科学”,实际上不学⽆术,却怀着政治野⼼,欺世盗名的药店⽼板奥梅;有⾃誉为“医治⼈类灵魂的医⽣”,实际上对⼈的感情⼀窍不通,浅薄可笑的本堂神甫布尔尼贤;有道貌岸然,彬彬有礼,却满肚⼦男盗⼥娼,与奸商暗中勾结,饱肥私囊的公证⼈纪尧曼;有唯利是图,奸诈狡猾,重利盘剥,置⼈于死地的奸商兼⾼利贷者勒乐;有灵魂肮脏,腐化堕落,随⼼所欲玩弄⼥性,纵情声⾊⽝⻢的地主罗多尔夫;还有⽣活空虚,百⽆聊赖,整天摆弄旋床以消磨时光的税吏兼消防队⻓⽐内,等等。当然,乡镇医⽣包法利也应算其中⼀个,这是⼀个思想平庸,能⼒低下,感情迟钝,⿇⽊不仁,做过“名扬天下”的美梦,但终因医术平庸,只好安于现状的⼈。够了,在⼀个外省乡镇,数得着的有头有脸的⼈物,基本上⻬全了;要说缺,只缺⼀个乡村教师,因为那个时代在乡间,教师还不受⼈重视。作者把整个乡镇的头⾯⼈物写得如此周全,⼏乎⼀个不漏,不能不说是⼀种着意安排。这些⼈算得上乡镇的精英吧,可是他们之中,竟然没有⼀个坦荡君⼦,没有⼀个德才兼备之⼠,没有⼀个有德⾏的⻆⾊!他们全都是蝇营狗苟之辈!⼀个乡镇是如此,推⽽⼴之,整个社会,不是可想⽽知了吗?这就是为什么《包法利夫⼈》虽然写的是外省⼀隅,却具有震动整个社会的⼒量。

作为外省⻛俗画,作品中以浓重的⾊彩、渲染的笔调,描写了⼀个“农业评⽐会”。这是当局宣扬成就、刺激农业⽣产发展的⼀次盛会。会场上张灯结彩,敲锣打⿎,鸣枪放炮,⼀派在永维镇难得⻅到的节⽇景象。就在这⾮凡的热闹⽓氛中,各种头⾯⼈物,上⾄省府参事,下⾄本地乡绅,粉墨登场。其中,药店⽼板奥梅,上蹿下跳,出尽⻛头;教堂执事赖斯迪布都⽡,趁机向参加会议的农⺠出租教堂的椅⼦,⼤捞外快;省府参事在主席台上发表演说,⼤肆吹嘘全国农村的进步和政府对农⺠的关⼼;⽽罗多尔夫钻在⼆楼,甜⾔蜜语勾引包法利夫⼈,两个⼈⼀个慷慨激昂,⼀个窃窃私语,形成了⼀曲令⼈忍俊不禁的⼆重唱;主席台下的整个会场,⼈群吵吵嚷嚷,⽜哞⽺咩,乱成⼀⽚。⼀个庄严隆重的评⽐会,变成了⼀幕滑稽可笑的闹剧。不仅如此,在⼤会主席宣布的⻓⻓⼀串获奖者名单中,有⼀位给地主⼲了五⼗四年活的⽼太太,⼈⼜⽼⼜瘦,脸上的皱纹⽐⻛⼲的苹果还多,⾝上穿着破⾐服,两只⼿⻓年接触⾕仓的尘⼟、洗濯的碱⽔和⽺⽑的油脂,粗糙发硬,疙⾥疙瘩,合也合不拢。⽽她半个多世纪的⾟劳所换来的奖赏,只不过是⼀枚仅值⼆⼗五法郎的奖章!作品中精⼼安排这样⼀位被剥削制度压榨⼲的农妇,作为获奖者的代表,不正是对省府参事所唱的⾼调,对这次所谓评⽐会的抗议吗?会议结束后,头⾯⼈物全都留下来⼤吃⼤喝,⽽群众散去,“⼈⼈回到原来的地位,主⼦继续虐待雇⼯,雇⼯继续⽤鞭⼦抽打牲⼝”。这是多么尖刻的讽刺,多么有⼒的批判。⽽这种讽刺和批判所针对的,从作品中不难看出,是政府,是最⾼当局,甚⾄国君。

《包法利夫⼈》故事发⽣的背景是七⽉王朝,但它所揭露和批判的,主要是第⼆帝国的社会现实。难怪作品⼀问世,就⽴刻掀起轩然⼤波,“遭到政府攻击,报纸谩骂,教⼠仇视”,帝国政府迫不及待地要拿作者问罪。这正是这部作品的巨⼤成功,正是这部作品继《红与⿊》和《⼈间喜剧》之后,成为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⼜⼀部杰作的根本原因。

作为继《红与⿊》和《⼈间喜剧》之后,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⼜⼀部杰作,《包法利夫⼈》不仅思想内涵上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批判效果,⽽且艺术⻛格上在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,取得了⾰新性的突破,在法国甚⾄世界⽂坛,获得了普遍赞誉和⾼度评价。拉⻢丁说这部作品是他“⼆⼗年来读到的最优秀的作品”[4]。波德莱尔赞扬福楼拜“肩负了开辟⼀条新路的使命”[5]。圣勃夫评论说:“在许多地⽅,我觉得从不同形式下看到了新⽂学的标志。”[6]左拉宣称“新的艺术法典写出来了”[7]。⻢克思的⼥⼉爱琳娜则认为:“完美⽆缺的《包法利夫⼈》问世后,在⽂坛产⽣了类似⾰命的效果。”[8]这些评价不约⽽同地⾼度肯定了《包法利夫⼈》的艺术成就。

福楼拜把真实地反映现实⽣活,当作⼩说创作的最⾼原则。他像司汤达和巴尔扎克⼀样,把⼩说喻为“反映现实⽣活的⼀⾯镜⼦”。[9]他认为真实和美是不可分割的:“美就意味着真实。虽说真实的东西不⼀定都美,但美的东西,永远是真实的。”“丧失了真实性,也就丧失了艺术性。”[10]这些论断反映了福楼拜的艺术⻛格的基本倾向。但这种基本倾向并⾮福楼拜所独具。⼈们同样可以拿这些观点,去衡量和评价其他现实主义⼤师们的艺术特点。福楼拜的独创在于,他通过《包法利夫⼈》,把⼩说艺术的真实原则推到了“纯客观”的境界。他主张,作家写⼩说,应该像⾃然科学家搞科学研究⼀样,始终保持客观、冷静的态度,“作者的想象,即使让读者模糊地猜测到,也是不允许的”。作品中“⼀⻚⼀⾏,⼀句⼀字,都不应该流露出作者的观点和意图的丝毫痕迹”[11]。《包法利夫⼈》以前的⼩说,⽆论司汤达的《红与⿊》,还是巴尔扎克的《⼈间喜剧》,在作品中作者处于主宰⼀切的地位,由作者叙述故事发⽣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背景,评价⼈物和事件;作者还经常借题发挥,抒发感慨或阐发哲理,甚⾄向读者进⾏说教。总之,作者⽆所不在,⽆所不能。在《包法利夫⼈》⾥,这⼀切都不⻅了。作者把⾃⼰深深地隐藏起来了。读完这部⼩说,甚⾄很难弄清故事的叙述者究竟是谁。作品上卷第⼀章写上中学的夏尔·包法利,其中有⼀句话:“夏尔当时的情形,现在我们恐怕谁也不记得很清楚了。”由此看出,故事的叙述者似乎是夏尔的⼀位同学。但仅此⽽已,后⾯再也没露出蛛丝⻢迹。写爱玛的遭遇和命运,作者⾃始⾄终没有出⾯发⼀句感慨;写“农业评⽐会”那样的场⾯,作者也没有出⾯发⼀句议论。总之,作者把⾃⼰彻底从作品中排除了。他只是通过典型事件和典型⼈物,把现实⽣活忠实地描写出来,⼀切让读者去体会,让读者去下结论。这种“纯客观”⼩说,根植于前期批判现实主义的⼟壤之中,⽽为19世纪后期的⾃然主义开辟了道路。左拉就特别推崇《包法利夫⼈》,称之为“⾃然主义的典范之作”,并且通过对《包法利夫⼈》的评价,阐述了⾃然主义的艺术观:“⼩说家⽆动于衷是⼀条基本法则。⾃然主义⼩说家使⾃⼰彻底消失在⾃⼰所叙述的⾏动背后。他是藏⽽不露的戏剧导演。”“作家不是说教者,⽽是解剖学家。他只满⾜于讲出在⼈的⼫体⾥所看到的东西,让读者⾃⼰去下结论。⼩说家始终保持不偏不倚。福楼拜就是这样写⼩说的。”[12]

前⾯已经提到,《包法利夫⼈》以前的⼩说,作品中故事发⽣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背景、主要⼈物的出⾝,甚⾄重要活动或习俗的来⻰去脉,⽆不详详细细交代得⼀清⼆楚,⼒图让读者感到,⼀切都有根有据,天⾐⽆缝。可是,读完《包法利夫⼈》,读者会发现,这本⼩说根本没有时代背景和社会背景的交代,⼈物的出⾝也没有专⻔的交代,更没有家族谱系式的回顾与叙述。作品的着眼点,是描写现实的⽣活,描写⼈物现实的活动、遭遇和命运。⾄于这⼀切的背景,则是⼀⽚虚⽆。这样做的⽬的,是尽可能地把作品的主题思想隐藏起来,让读者⾃⼰去思考、体会、理解。关于这⼀点,作者福楼拜说得很明确:“我觉得美的,亦即我想写的,是⼀本建⽴在虚⽆之上的书。它仅仅靠⾃⼰,靠其⽂笔的内在⼒量来维持,就像地球没有任何⽀撑⽽维持在空中⼀样。这是⼀本没有主题,或者尽可能让主题隐⽽不露的书。”[13]这种“建⽴在虚⽆之上”的⼩说,正是《包法利夫⼈》整体⻛格的⼜⼀重要特点。

福楼拜是位语⾔⼤师,很注重⼈物性格化的语⾔描写。但是在《包法利夫⼈》⾥,他对⼈物对话的描写显得相当节制,作品⾥⼏乎⻅不到⼤段⼤段的直接对话。⽽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,是突出地运⽤了⼈物内⼼独⽩。不仅爱玛和夏尔,就是罗多尔夫和莱昂,甚⾄鲁俄⽼爹,都有⼤段的内⼼独⽩。虽然从整体上讲,内⼼独⽩在这部作品中也是局部的,但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“包法利特⾊”。内⼼独⽩正是⼈物⼼理上那个最隐秘的领域、那个梦呓般难以表达的领域的流露,是⼈物的思想在⽆意识层次的流动,有助于揭⽰⼈物的内⼼世界,使⼈物的思想、感情和性格更加丰富,更加充实,更具有⽴体感,更真实可信。

福楼拜是⼀位锐意创新的艺术家,他在《包法利夫⼈》⾥为追求艺术的完美所做的尝试,为⾰新⼩说的艺术形式做出了重要贡献,引起了20世纪的现代派⼩说家们的普遍注意,产⽣了⼴泛⽽深远的影响。意识流⼩说⼤师普鲁斯特认为,《包法利夫⼈》中⼈物内⼼独⽩和动词⾮确指过去时的运⽤,使得福楼拜“⼏乎像康德⼀样更新了我们对事物的看法,更新了认识及外部世界现实的理论”[14]。存在主义的代表⼈物萨特称福楼拜是“现代⼩说的创始⼈”“处于当今所有⽂学问题的会合处”[15]。⽽60年代“新⼩说”的主要作家罗伯-格⾥耶和娜塔丽·萨洛特,在猛烈抨击巴尔扎克式⼩说的同时,却把福楼拜奉为前驱,全⾯继承并⼤⼤发展了《包法利夫⼈》⾰新性的艺术特⾊,进⽽把⼩说的艺术形式推到了极端。现代派⼩说家们对福楼拜的崇奉和继承,充分显⽰了福楼拜在法国⽂学史上独⼀⽆⼆的地位,⽽⼀百多年来⼈们对《包法利夫⼈》的研究、评价和借鉴,说明这部作品成了现代⼩说名副其实的经典。法国当代⼩说家兼评论家蒙泰朗说得好:“法国当代所有作家,⾄少像我这种年龄的作家,都从他(福楼拜)那⾥得到了⼀点什么。”“⼈们感激他塑造了⼀个典型——包法利夫⼈的典型。”[16]

罗国林

注释: [1] 福楼拜:《书信集》第Ⅱ卷第六百七⼗七⻚。
[2] 福楼拜:1853年3⽉14⽇给科莱夫⼈的信。
[3] 福楼拜:1857年2⽉给普拉迪埃的信。
[4] 拉⻢丁:1857年1⽉30⽇约⻅福楼拜的谈话。
[5] 《波德莱尔全集》第Ⅱ卷第五百⼆⼗三⻚。
[6] 圣勃夫:《包法利夫⼈》,1857年5⽉4⽇《世界箴⾔报》。
[7] 左拉:《居斯塔夫·福楼拜》。
[8] 爱琳娜·⻢克思:《包法利夫⼈》英译本导⾔。
[9] 莫泊桑:《居斯塔夫·福楼拜》。
[10] 莫泊桑:《居斯塔夫·福楼拜》。
[11] 莫泊桑:《居斯塔夫·福楼拜》。
[12] 左拉:《⾃然主义⼩说》。
[13] 福楼拜:《书信集》第Ⅱ卷第三⼗⼀⻚。
[14] 普鲁斯特:《论福楼拜的⻛格》,1919年3⽉《新法兰西杂志》。
[15] 萨特:《家庭的呆⼦》第II卷第⼋⻚。
[16] 1983年版《包法利夫⼈》序⾔。